內(nèi)蒙人的羊肉情結(jié)
在很多鄂爾多斯人看來，好像沒有什么比豬骨頭燴酸菜更重要的食物了——如果有，那就是燉羊肉。
是的，內(nèi)蒙古人，對羊肉是有情結(jié)的。
尤其是鄂爾多斯人。
在鄂爾多斯，到朋友家做客，每一次都吃羊肉，而且推辭不得，而不愛吃羊肉的我，面對鄂爾多斯式的熱情，有苦說不出。
記得有一次早上去一位老師家做客，他正在吃早餐，見我進(jìn)門二話不說給我一碗奶茶，里面夾了好幾塊羊肉，凝固的白色油脂占一大半，我是閉著眼睛咽下去的。
還有一次去鄂前旗，我們吃的竟然是全羊宴，燉羊肉炒羊雜就不必說了，竟然被朋友逼著喝了一碗羊尾巴湯。
“那個，我不吃羊肉?！泵看挝疫@么一說，得到的就是主人親自盛的、充滿熱情且不容置疑的一大碗羊肉：“內(nèi)蒙人哪能不吃羊肉？”
好像在飯桌上，你越說不會喝酒，越是激起了對方的好勝心，非得親眼看著你喝個三五杯方罷休。
其實(shí)有時候我是懂的，食物蘊(yùn)藏情緒，訴說故事，每一塊羊肉，都浸潤著微妙的情感。燉羊肉在鄂爾多斯人的餐桌上有著極為重要的位置，它是一場盛宴的座上賓，也是普通家庭和大眾食堂桌邊最忠實(shí)的見證人。
見證俗世的幸福，見證小康的日子，見證所有的情感牽連。
逢年過節(jié)，食物豐盛，陽光溫暖，桌上有酒有菜，有葷有素，但只有再添上一盆燉羊肉，人間煙火的幸福，才有了踏實(shí)的著落。
每一個內(nèi)蒙人，都有著一份關(guān)于羊肉的記憶。
朋友郭郭說，小時候不愛吃羊肉，卻愛喝啤酒，爸爸為了哄她吃羊肉，答應(yīng)吃一口肉，給她喝一口酒。就這樣，在啤酒的誘惑下，郭郭愛上了羊肉。
我不愛吃羊肉，尤其是燉羊肉，一次去前男友家做客，他媽媽燉了羊肉，我受不了膻味，躲閃著不吃。阿姨看我挑食，立刻回廚房重做，出鍋的，竟然是羊肉湯燉茄子和土豆。這一次，我不好意思再次拒絕，幾乎是閉著眼睛把一塊茄子放在嘴里的，可是吃到嘴里的那一刻，我立刻睜開了眼睛。
茄子吸納了羊肉湯濃郁的香味，簡直是人間美味。我連連說好吃，他連哄帶騙，說“內(nèi)蒙人怎么能不吃羊肉？”我?guī)е囈辉嚨膽B(tài)度開始吃羊肉。那羊肉肥美鮮嫩，我從此破戒。
可惜的是，當(dāng)初教會我吃燉羊肉的男孩子，現(xiàn)已為他人夫，但始終感謝他，教會我很多東西。直到那一次，我才知道，人生中很多事，你一開始以為不如意，大約是沒有碰到好的，而非不存在好的。
以后再吃燉羊肉，總是偏愛里面的茄子和土豆。羊肉的香味潤物細(xì)無聲的鉆入土豆和茄子的每一個角落，浸潤著每一口。吃到嘴里，順滑濃厚，泛著潤澤的香。而燉羊肉中的茄子，香軟到極致，像剛剛出鍋的豆腐、熟透的柿子，以及情人的吻。
和朋友聊天聊起燉羊肉，她說“羊肉燉茄子，香死王年子?！蔽覇枴巴跄曜印笔钦l，她說鄂爾多斯方言，“年子”代表“傻子”，王是泛姓。想起當(dāng)初被一個男人用燉羊肉給收買了，也不后悔，畢竟，王年子都能香死呀！
為什么郭郭爸爸非要郭郭吃羊肉，為什么我的朋友非要我吃羊肉？為什么無論過什么節(jié)，到誰家做客，燉羊肉一定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大餐？
有人說，這是一種飲食文化，我深以為然。深愛我們的人，會固執(zhí)的想把自己心中認(rèn)為最好吃的東西給我們；深愛一個民族，會不辭辛苦的把這個民族最最精華的東西教給下一代。郭郭的爸爸讓郭郭學(xué)會吃羊肉，他愛女兒，也愛自己的文化。這一首小詩，可以解釋以上問題：
我這一輩子走過很多家餐館
路過很多街邊的地攤
喝過凌晨的疙瘩湯也喝過午夜的酒
吃過豬骨頭燴酸菜也吃過雞肉燜面
唯一不能抗拒的引誘
是你做的燉羊肉
唯一一次臉紅
是我說我愛你
羊肉味道不那么復(fù)雜，肥嫩鮮美，回味悠長，就像內(nèi)蒙古人的性格，看似粗魯，實(shí)則極簡而又綿長。羊肉是溫性的食物，御寒，滋體，補(bǔ)氣。是的，羊肉是十分溫暖的食物。燉羊肉的過程，像極了認(rèn)識一個內(nèi)蒙人的過程，是一個從堅硬到柔軟的過程。內(nèi)蒙人乍看粗魯豪放，可是時間會告訴你，他也有不輕易展示的一份柔軟和暖和。只有最最親近的人，才能讀懂。
一鍋燉羊肉，蘊(yùn)藏著幾千年的游牧文化。羊肉之于內(nèi)蒙人，尤其是鄂爾多斯人，是最最親切溫暖的食物。好比莜面之于烏盟人，好比火鍋之于四川人，好比面食之于山西人
燉羊肉，是暖心熱肚的人間煙火。有燉羊肉就是好日子，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就有了羈絆，有酒喝酒能夠減輕焦慮。再憂愁的時光，彼此陪伴著，一起吃一鍋燉羊肉，也許沒有變的足夠堅強(qiáng)，但想要照顧和保護(hù)彼此的心被感受到了，靜靜流逝的時光也就變成了可以被接受的家常的節(jié)奏。
朋友果果給我講了一個故事。果果9歲那年，父親去世，一家人突然失去了依靠，那個冬天顯得尤其寒冷。馬上過年了，家里窮得什么都沒有，還欠著一屁股債。9歲的果果雖然傷心，可她依然關(guān)心過年能不能穿上新衣服，嘴饞的弟弟則關(guān)心過年還能不能吃上燉羊肉。臘月，媽媽和果果商量，把家里唯一的羊羔給隔壁的張大叔抵債，因?yàn)檗k理爸爸的后事，媽媽和張大叔借了錢。果果有十萬個不愿意，因?yàn)槟侵桓嵫蚴撬皇治勾蟮模撬ㄒ坏耐姘楹拖＜?，給了張大叔，她就什么都沒有了。
可是她不能反抗，她和媽媽一起，把喂了一年的羊羔牽到張大叔家，一直黑著臉的張大嬸看到羊羔，這才笑開了顏。
失去了爸爸，又失去了羊的果果，過年那一天也沒有新衣服，她不說話，媽媽包了餃子她也不愿意吃。中午的時候，張大叔和張大嬸來串門，呼呼的冷風(fēng)吹著白蒙蒙的熱氣，一股濃郁的燉羊肉的味比張大叔先進(jìn)了門。
果果看到燉羊肉，“哇”的一聲哭了。張大嬸一把將她摟在懷里，笑著說：“別哭別哭，這可不是你的羊，你的羊還在圈里呢！”
張大嬸再三解釋，果果才相信，這羊肉不是自己的羊。
那天的燉羊肉軟嫩鮮香，油而不膩，是果果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羊肉。第二年開春，果果的羊被張大叔送了回來，肚子里還帶著一個小羔子。張大叔解釋道，他之所以接受了果果的羊，是怕果果家沒有草料，羊撐不過那個寒冬。果果不知道，一直不太友好的張大嬸是如何被張大叔說服，把羊還給了果果，但是她知道，有時候因?yàn)閻?，有些人會改變?/span>
那個冬天，大雪封山，很多事物都被寒氣凍的硬邦邦的，包括果果一家人的心情，這時候，如果沒有那一盆熱氣騰騰的羊肉來拯救，果果一家人，怕是過不好那一個年。的確，燉羊肉是生活在內(nèi)蒙古的人們冬天最暖的滋味。
張大叔給果果送羊肉，送的不僅僅是肉，而是鄉(xiāng)親之間的關(guān)愛與支持，是人與人之間最最溫暖樸素的愛意。
果果說的時候，眼角泛著淚光。
是的，年年月月，我們聽到鍋里咕咚咕咚的燉羊肉，聞到那股味，心就安了。人間煙火是尋常，不尋常的，一塊羊肉下去，暖心熱肚，我們或許會被這煙火熏出熱淚。
食物是承載文化的載體，就像羊肉，是承載內(nèi)蒙人人文化的載體之一。很多人說我們在丟失傳統(tǒng)，別的不敢說，可是傳統(tǒng)一旦和吃沾上邊，就十分接地氣，不容易丟失。關(guān)于吃的傳統(tǒng)，都是是活著的，正像是草原上的羔羊，一只只被養(yǎng)大，宰殺，又一只只再生下，養(yǎng)大。草原上的草，一茬茬被秋風(fēng)收割、冬雪冷藏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被春風(fēng)喚醒，被夏雨滋潤。傳統(tǒng)在時間的化學(xué)作用下，新老交融著。食物在代代相傳中，在時光緩慢的節(jié)奏中，慢慢改變著，現(xiàn)在的羊肉有很多種做法了，除了燉，還有煎炸烤涮……可是內(nèi)蒙古兒女的骨子里，我們離不開燉羊肉。那是大塊吃肉大塊喝酒的草原兒女的豪邁象征，那是遷徙奔波疲乏落魄的流浪路程中最最溫?zé)岬奈拷濉?/span>
是的，一代一代，我們熱愛吃燉羊肉的心不變。
一代一代，承載著草原飲食文化的燉羊肉的傳統(tǒng)不變。
內(nèi)蒙古人，對羊肉的熱情，外地人可能不懂。這熱情，不是饑寒的年代救命的那一口口糧，不是富裕年代山珍海味錦上添花，而更像是一頓家常菜，是“沒有它，人生好像就少了很多溫暖”的迫切需要，是“有了它，生活就多了一份慰藉與期盼?！北热缁閱始奕?，比如逢年過節(jié)，比如家有貴客，比如游子遠(yuǎn)歸，我們都要燉一鍋羊肉，以感激，以安慰，以慶賀，以歡迎……
我雖然是內(nèi)蒙人，但是我的家鄉(xiāng)毗鄰山西大同，飲食習(xí)慣和大同差不多，羊肉不常見。即便偶爾吃到，可能因?yàn)樯L環(huán)境不同，草質(zhì)有別，羊肉味道差一些，以至于自己一直拒絕羊肉。
我讀過一篇文章，叫《西瓜不高興》，說西瓜喜歡在春天發(fā)芽夏天開花秋天結(jié)果，可是人們非要把西瓜移植到大棚中，讓它打破自然規(guī)律，在冬天開花，西瓜無能無力，但是不開心的西瓜，不會像田野里的西瓜那么清甜可口。羊肉也是一樣，圈養(yǎng)的羊沒有自由，吃的喝的都是人類給它的，它不開心，肉質(zhì)自然不好。
其實(shí)，自由是一切事物的靈魂，自然是一切美食的靈魂。我們在鄂爾多斯，經(jīng)常聽說鄂托克旗阿爾巴斯羊肉，那是因?yàn)?，阿爾巴斯的羊，沐浴在陽光下，奔跑在草原上，吃天然的牧草、喝干凈的泉水，他們自由，他們是大自然的杰作，而非人類的杰作，所以肉質(zhì)如此鮮美。
文/田瑞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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