約會
我說要約你看電影。
其實是因為閨蜜們都看過了，而這個周末我必須要陪你。只有周六這一天有空，我希望陪你，又希望能去把一直想要看的《戰(zhàn)狼2》補上。
你說好的時候，夕陽已經(jīng)下山，窗臺上的文竹在余暉中泛著一層金光，你的臉也泛著淡淡的金光。你在低頭和面，是我最愛吃的抿豆面。我看不清你臉上的表情，心想，這樣的戰(zhàn)爭片不知道你能否看懂。又想起你酷愛吳奇隆的《向著炮火前進》、《向著勝利前進》，他是你唯一一個能叫出名字的中國男演員，說不定你也會喜歡吳京。
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，又或者你寧愿和我待著一起聊天，而不是在漆黑的電影院，各自沉浸在槍林彈雨中。
晚上我們聊天，你說起奶奶，仍然倔強的獨守一個小小院落，這個和你一輩子不對付的女人好像要孤獨終老，怎么都不肯去兒子家。我想起先奶奶而去的四叔和五叔，她或許只是怕離家的兒子出走時間太長，回家之后找不到娘。
因為他們都成為了鬼魂，找不到可以問路的人。
你說起爸爸，還是那么笨，種地的時候是全村種的最多的，仍然最窮?，F(xiàn)在出去打工，依然是干活最多的，受那些外地人的氣。你恨他為什么就是不能像別的男人一樣直起腰桿，不爽的時候像七叔那樣可以破口大罵，可以大打出手。因為你從他那里從來沒有得到被寵愛被呵護的感覺。
我想懦弱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的他大概十分珍惜這份工作，不用再清晨4點起床鋤地，也無需在深夜12點放羊，一個月可以得到可觀的收入，這對他來說十分難得，所以他寧愿忍受被別人欺辱，也一聲不吭。其實還有一個原因，是因為你病了，再也無法上班，身為你的丈夫，他需要負擔起責任，給你錢花，讓你微笑，因為每次拿到錢，你都會笑得花枝亂顫呀！
你說起大舅，說起弟弟，說起三姨，說起大姨……
你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話說，我洗臉的時候，洗腳的時候，化妝的時候……我放下了手機，聽你一個個道來，點頭，附和。
我并不認為你對，我是那么愛反駁你的女兒呀。
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們剛剛學習了關于雷電的科學原理。那個夏天老天爺偷懶，就是不肯下雨，田地里的莊稼一天比一天蔫，你心急如焚，晚上睡覺的時候跪在炕上禱告：“主啊，給下點雨吧！胡麻都不開花了?！?br/>
“你就是瞎禱告，下雨又不是主能決定的！”我躺在被窩里，覺得你弓著背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。
“誰說不管用，主用7天創(chuàng)造了世界！主什么都管！”
“那為什么有人工降雨？”
你不過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農(nóng)村婦女，一個把絕望與希望全部交付在耶穌手里的基督教徒。你被我問的啞口無言，你弓著的身軀默默直起來，你默默脫了衣服，在黑暗中悄悄哭泣，薄薄的月光照亮了你涼涼的淚痕。
我嚇壞了，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哭?？赡芤驗楸荒晟贌o知的女兒反駁失去了面子，可能是因為發(fā)現(xiàn)萬能的主沒有那么萬能，可能是因為遲遲沒有下雨讓你心慌，那個深夜你找到一個可以哭泣的理由。
其實，你只不過害怕雨不來，那么秋天你將失去所有糧食，孩子們也無法繼續(xù)讀書了。
那是第一次，我用自以為是的科學傷害了你。之后還有很多次，你和我說鄰居的壞話，說親戚的不是，我厲顏厲色的阻止了你這種無聊的行為，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，你不知道該和我聊什么，我們之間是長久的沉默。
你看電視，我看書。
過了那么久，我才明白，我無法再讓你改過了，你不是一個可以從頭改掉壞習慣的孩子，你喜歡說閑話，你喜歡俗氣的碎花裙子，你喜歡和鄰居阿姨攀比，你喜歡埋怨自己的兄弟姐妹又深愛他們……
需要過20年我才明白，上一代的你，不像下一代的我，對這個新世界知道的多一些，你的人生地圖只有那么一點點，只有兄弟姐妹、孩子、鄰居、婆婆和丈夫，你讀過的唯一一本書是《圣經(jīng)》，還是我讀給你聽的。你善良又愛慕虛榮，你刻薄也關心他人，你庸俗老土，但你愛我。你知道莊稼的名字，胡麻和豌豆開花的樣子，你知道西紅柿和南瓜如何栽種，可是其他的道理在你這里卻行不通。我妄圖改變你，卻也不知道，苦難的歲月就像一把刻刀，將那些陳舊的觀念深深刻在你的地圖上，我這么做，只會讓你痛苦和不知所措。你老了，沒有力量去改變，去認識新的人，去變成一個更好的人，在我面前，成為一個優(yōu)雅知性的女性。
其實，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個合格的女兒。那么我猜，我現(xiàn)在能做的，不是糾正你的錯誤，挑剔你的愚蠢，而是聽你說，點頭，迎合，在你看中那件老土丑陋的碎花針織衫的時候買給你，說你穿了很好看。
我正在慢慢學習，學習控制自己，不去批評你，讓你繼續(xù)做一個庸俗的、虛偽的、善良的、老土的、摳門的、快樂的老太太。
“看電影是幾點？”
“會不會遲到？”
一大早，你起床做早餐。睡夢中的我，在迷迷糊糊中聽見你燒水、洗米，掃地……你像是一個要同心儀男孩子第一次約會的女孩，很早很早起來做準備，反反復復確認時間。
“10點多才開，現(xiàn)在才8點，媽你別急呀！”我一邊洗臉一邊安慰你，你這才稍稍放下心來。
你在廚房忙碌，我站在廚房門口，看著你矮矮胖胖的身子，染過的發(fā)又長出了點點斑白，你隨意挽一個髻在腦后，窗戶開著，天很藍，風絲絲縷縷的吹進來，你的頭發(fā)在風中微微搖動。
從什么時候開始，你的頭發(fā)那么少了？
我想老屋柜子上，玻璃下壓著的那張巴掌大的黑白照片，照片上你梳著長長的辮子，皮膚白皙，眼神清澈，雖然帶著一點點愚鈍，可是你卻那樣年輕啊，頭發(fā)那樣濃密啊。除了那張照片，我?guī)缀跤洸黄饋砟隳贻p時候的樣子。
為什么你是現(xiàn)在的樣子？迷信、老套、俗氣、斤斤計較，臉上全是皺紋，身上全是肥肉。為什么你從不曾美麗過？你穿肥大的碎花針織衫，你把頭發(fā)燙成老土的羊尾巴，你穿著繡花的老北京布鞋，你身上有汗味，你頭上有頭皮屑……
你剛剛嫁給爸爸的時候，是另一份模樣吧？
什么使你改變？
是歲月嗎？歲月會增加你的皺紋，可是你對我們的愛，讓你變成一個俗氣的老太太。
“這就是3D眼鏡？”你接過工作人員遞給的那個黑色墨鏡片，小心翼翼的問我。
“嗯，戴上就能看到3D效果！”
你小心翼翼的掛在你的近視眼鏡上，可是很快滑下來。你再掛上去，又滑下來。
“哎呦，這個戴不上去?！蹦阌悬c尷尬，焦急，煩躁。你覺得丟人吧，女兒帶你出來看電影，你竟然連眼鏡都不會戴。
我接過你的鏡片，小心的，溫柔的撩起你的碎發(fā)，幫你戴好。
那一刻，你那么乖。就像小時候你幫我扎辮子的時候，因為你給我買了粉紅色的頭花，所以我一動不動坐在板凳上，十分乖。
媽媽，為什么我從不曾溫柔的待你？
電影院人很多，我們坐在最后一排。漆黑的放映室讓本來眼睛不好的你有些膽怯，你走得小心翼翼。我伸手過去，你立刻抓住我的手，跟著我走。
你的手肉肉的、厚厚的，卻也粗糙、溫暖。
其實我早就應該經(jīng)常牽你的手，不是嗎？小時候，我在你的手中長大。我聽大姨說，你左手抱著弟弟，右手抱著我，我們一起哭，一哭一整天，你舍不得放下任何一個，所以一餓一整天。
電影開了，我完全沉浸在電影中，你看得也很認真。
“喝水不？”隔了一會，你打開保溫瓶，水遞給我，聲音很大。
我怕電影院的人責備的目光，擺擺手，示意你別說話，可是太暗了吧，你沒有看到。
“吃蘋果不？”你的包好像是一個魔術箱，隔了一會，你又問。
“不吃，媽，你別說話。別人看咱們呢！”我有點生氣，你的聲音，帶著烏盟腔調(diào)，又高又亮，讓我難堪。那一刻我有點后悔：為什么不在家待著，帶你出來看電影，你根本就不適合電影院。
我的話，或者我怪怨的語氣讓你安靜下來。之后的一個小時，你再也沒有問一句，你的聲音和表情全部淹沒在黑暗中，淹沒在我的不耐煩的語氣中。我卻忐忑不安，看得心不在焉，我想我可能傷了你的心。我該忍一忍，或者說的時候溫柔一點，慢一點，就像小時候你總是很慢的給我解釋莜麥和小麥的區(qū)別，南瓜花和葫蘆花的區(qū)別。
我偷偷瞧你，可是我也什么都看不清。那一刻，我好討厭電影院這么暗。我拿起手機，假裝看信息，希望手機的光可以打到你的臉上，可以看到你的臉，沒有受傷或者委屈的表情，那么我才可以安心繼續(xù)看電影。可是手機的光太淡，我仍然什么都看不清。
我在愧疚中看了吳京打倒一個又一個恐怖分子，最后終于完了。那是第一次，我看一部喜歡的電影，竟然覺得太長。
當燈光亮起，我終于松了口氣，我看到你的表情一如往常，柔和，平靜。我說渴了，你立刻把水杯遞給我，我咕咚咕咚喝水，好像喝下了你所有的不快，也將我的愧疚咽下去。
“能看懂嗎？”我問。
“能，能看懂。”你慌不迭的回答，小小的眼睛閃閃發(fā)亮。你一再強調(diào)可以，就像小時候你帶我去看大戲，你笑我看不懂，我一再強調(diào)能，怕你撇下我。
“那，有時間咱們再來?！?br/>
“奧?！蹦阒徽f了一個字，你克制住歡喜，也克制住期待。
你是那樣的歡呼雀躍。
你說回家做飯吧，吃燜面怎么樣。
不不，媽媽，如果是一場約會，那么我們在外面，在餐廳吃。
我們聊天，我也說別人的壞人，生活中的得意和不如意，我告訴你我的心事。想起我第一次失戀，手機關機睡大覺，醒來有66個未接。
你希望我說點什么，不要憋著，我始終什么都沒有說。
我說沒事。
當時，你是多么忐忑不安，多么失望啊！
我不愿意把你當成可以傾訴的人。
為什么我從不曾約會過你？有那么多次，我寧愿一個人走出家門，搭公交車到市區(qū)，逛超市，挑選衣服，試鞋子、口紅，我不知道你在家干什么。
我想，你那么忙，要看正在熱播的肥皂劇可以一看一整天；或者你需要下樓買菜，你需要打掃家，你需要一遍又一遍嘮叨爸爸將你剛剛鋪好的沙發(fā)墊子弄皺了……
我應該和你有很多很多次的約會。
除了看電影，我們可以一起去逛商城，一起去旅行，一起去爬山，一起去散步。
記得放假回家，早上我出去跑步，你去散步。同樣的線路，我越跑越遠，距離將你的身影拉得越來越小，小小的你看上去那么孤單。第二天我說我腿疼，跑不動，我們一起散步，我走得很慢，和你一樣。
你不知道我撒謊，我每天都在跑步，怎么會腿疼。可是你那樣歡呼雀躍，為我介紹路邊的每一種花和草，介紹路過打招呼的每一個陌生人，這個人是幾號樓幾單元的，這是從哪個村子搬來的，對我毫無意義，但是你很開心，那就好了。
其實，我何曾了解你？看什么50億票房的電影，你也未必如此關心吧？你只不過想同我在一起而已，我想下次我說帶你去參加讀書會或者英語沙龍，你也會像今天一樣，歡呼雀躍，說好。
你小心翼翼的問，給姥姥姥爺上墳的時候，我有空沒有。
“嗯，有空！”像小時候，你說帶我去親戚家串門子，我也那樣歡喜的說，我要去。
媽媽，如果以后有時間，我們多約會幾次吧？
我們看風景，吃美食，看電影，吐槽，聊天。
我有些怕，這樣的約會，即便太過刻意，也會越來越少。
有一天你會離開我，那簡直是一定的。
所以，我們要多幾次約會，不是嗎？
文/田瑞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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